重新回到国王大道已经好几天了，古道上的经历让布兰登始终心有余悸。骑士与巨龙，这种在通俗小说中占有高出场率的组合，实际见到却是别样的感觉。维吉尼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她似乎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而且也没有像面对赛莉娅一样称对方为“女儿”。这或许是个好事，至少不会引起那名骑士的注意。
地平线上已经能看到都市的高塔与空中回廊了，帝都，“双月之城”，布兰登的故乡，已经近在眼前。
帝都整体俯瞰就如同交叠的双月，中央都城压在双月叠加的中间位置。传说数百年前，帝国皇帝艾斯特兰一世带着自己的亲信，踏遍大陆寻找镇守帝国全境的灵脉。终于在在白月露比丽娜与蓝月艾德米斯的指引下找到了这里。皇帝的目光如炬，一眼发现了双月交叠瞬间所产生的间隙——那传说中的黑月。
不久，双月之城便出现在大陆上。
北面临水，要进入帝都必须通过船舶，南面则覆盖着大片名为“噩语森林”的密林，形成了天然的屏障——传说这片植被是远古活物，凡是进入其中的人都被树妖分而食之，因此数百年来无人敢靠近，外敌也无法通过这里进犯。经过这百年岁月，森林已经吞没了部分外墙，进入西城范围。
布兰登的家就在外西城，距离噩语森林还有段距离的地方。
小马车慢慢驶上入城旁道。说是道，其实是一座架设在护城河上的长桥——平民百姓和下等贵族入城必经之路。
根根巨柱从河中矗立而起，支起这座宽阔的大桥。两侧旁道虽不如中央宽阔，却也能让七八辆车乘并行。中间簇拥着只有皇帝、高等贵族、以及必要时军队列阵才能通行的“王道”，宽度甚至足以容许整个骑兵大队纵马冲锋。
环绕帝都的护城河在城墙前分流，一条连接北面的黑海湖，另一条则绕向南面的噩语森林。主流继续从大门流入，在第二层城墙下再度分开，形成环绕城墙的第二护城河。东西两作入城桥，贯穿外城，止于中央都城前。
通过城门守卫的简单盘查后，车队顺利地入了城。
穿过帝都的大街小巷，布兰登看着这些熟悉的景物和他离开时并无多大区别，随处可见的高塔与穿梭于天空的通道，时隔多日再次见到也让他颇为动容，更不要说第一次目睹帝都风采的维吉尼娅了。这虽然不是平民能接近的东西，可一抬头就能看到，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西外城主要是平民或是低级贵族的住处，大多与布兰登的家庭条件类似，过去曾经是贵族，或者是新兴的边境贵族。他们居住在这里，等待着复兴、升迁。
车队驶上街区，最后在沃里克家的宅邸前停下。
由于事先已有通报，马车刚到就有下人来迎接，将车上的货物一一清点归类，以及把羚马牵回马厩。
布兰登站在庭前空地上，等待着最后工序完成。维吉尼娅跟在他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
“老爷……”
“这就是我的家。”布兰登轻轻拍打她的手背，让她安静下来。
但女孩却放松不了。这里是沃里克家，却不是她的家。即使对布兰登来说这是充满回忆的地方，对这个女孩而言却依旧陌生。
安德鲁斯先行进去通报，等装卸工作完成，布兰登也得进去拜访他的两位长辈。他暂时还没有将维吉尼娅的存在告诉家人，不知道他们知道后到底会是什么反应呢？不过一切都计划好了，维吉尼娅是他的客人，未婚妻，以及所有物。
他得说服自己的家人接受这个女孩。
很快，安德鲁斯出来了，向布兰登传达沃里克夫人的意思——她想立刻见见自己的小儿子。
虽然货物还没有装卸完成，但布兰登也不好违逆母亲的意思，只得带着维吉尼娅向屋内走去。
刚进门，一位略显老态的中年妇女便迎上来。
“布兰，你终于回来了。”
妇人舒展开的面容似乎变得更年轻了些，但岁月的痕迹过于深刻，只能隐约看出她昔日的魅力。
布兰登拉了拉维吉尼娅，然后自己率先鞠躬问候：“是的，我回来了，母亲大人。”
女孩紧张地照着布兰登的样子弯下腰，但又好奇地想打量面前的妇人。她那矛盾的滑稽样令妇人笑得更开心了。
沃里克夫人上前拉起布兰登的手，然后笑眯眯地看着那个娇小的女孩：“这位一定就是维吉尼娅小姐吧？”
“嗯？母亲大人您知道？”
“刚才安德鲁斯已经说过了，果然是个可爱的姑娘。”
沃里克夫人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脑袋。那温热的手穿过发丝，又顺着长发慢慢下滑，让维吉尼娅感到少许惬意。布兰登从来不会用抚摸方式，他只会轻揉头顶的发丝，相较起来更加拘束。
女孩在感到舒服之余，还是有礼貌地回复了沃里克夫人的称赞：“谢……谢……”
“好，好。”妇人听到女孩的声音显得特别高兴，她望了望布兰登，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布兰，你终于长大了，太好了。”
不过。布兰登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称赞。
“我早就是大人了，成年礼都是5年前的事情。”
“是4年零9个月。”沃里克夫人纠正道。
对于母亲来说，儿子的成年礼是她一生的骄傲，而沃里克夫人总共参加过三次。在15岁那年布兰登就已经成年，是一个可以为自己行为负责的帝国公民，距今已经过去了不短是岁月。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算也成年很久了。”布兰登看着母亲的脸，一本正经地强调道。
在他长大的同时，母亲也在一点点衰老，养育三个孩子的负担太大，给母亲的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尤其是自己与两位哥哥成人后常年不在家。尽管非常感激母亲，但他对母亲这种一直把自己当成孩子的看法略有不满。
“但在今天之前你都还是个孩子。”说着，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这个女孩，仿佛她就是自己的女儿，“来，姑娘，给我好好看看。”
维吉尼娅被看着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了红晕。可她又不敢别过头去，只能微微顺下眼皮来掩饰自己的害羞。
布兰登在一旁看着，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完全没想过母亲会是这样的反应。双方出身差异太大了，他甚至还担心这个出身低微的女孩会遭到责难。
现在看来，这担心是多余的。
沃里克夫人看了许久，似乎把每一寸肌肤都扫了个遍，这才继续问：“嗯，挺不错的，你多大了？”
“啊……”
女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张张嘴，只能发出不知所措的惊呼。
她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岁数，自有记忆起，她便记得自己处在游民街之中，至于在那里待了多久，更早之前身处什么地方，都一无所知。
觉察到她的尴尬，布兰登立刻替她回答道：“13岁。”
事实上他同样不知道维吉尼娅有多大，但为了不让这个女孩显得太可疑，他得捏造部分“事实”。维吉尼娅看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所以布兰登在这基础上加多一岁。
这位母亲对孩子的话毫不怀疑： “13岁吗，正是水灵灵的时候。我和你父亲相识也是这样的年纪。”
布兰登的父亲，爱德华·沃里克已经49岁了，比他的母亲年长了近10岁。沃里克夫人的家族也是个小贵族，现在也依然是沃里克家商团重要的投资人之一。婚后他们生下了三个孩子，长子罗伯特、次子约翰尼以及幼子布兰登。
而三个儿子至今都尚未婚配。
“母亲大人，您……”
布兰登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了，母亲对维吉尼娅的印象超出预计的好。
“嗯，既然来到我们家，那就和我的女儿一样了，你可以随意些。对了，既然是一家人，那就不该称呼全名，我叫你维吉可以吧。”沃里克夫人笑眯眯地说。
这下维吉尼娅彻底愣住了，她艰难地从喉咙中复述着那残破的语言：“女……儿……？”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谁的“女儿”。在人形中，她是“妈妈”，是“母亲”，所有的人形都是她的孩子。而现在，面前的妇人却要成为她的“妈妈”。
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她的内心中升起，萦绕不散。她不知该如何对待这种前所未见的心情，令她脸部温度急剧上升。
而沃里克夫人亮出最后的杀手锏：“来，叫妈妈。”
维吉尼娅像人形般低声重复着妇人的话：“妈……妈……”
从来只有人形称呼自己为“妈妈”，而从自己口中说出“妈妈”还是头一次。那澎湃的心情终于冲垮了最后的防线，随着她的言语倾泻而出。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滚烫的泪珠带走了脸部的热量，顺着脸颊弧线流下，滴落在女孩脚边。
沃里克夫人顿时被维吉尼娅的表现吓到了，她望向自己的儿子，询问道：“她怎么了？”
布兰登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女孩会在这种情况下失控。趁着母亲还没生疑，他得想个办法蒙混过去。
他一手握住母亲的手，一手扶着维吉尼娅的肩膀，低声说：“维吉尼娅的出身比较可怜，母亲去世得早，所以从小缺少母爱。”
至于这是不是真相，谁也不知道。布兰登压抑住内心的罪恶感，用这个称不上善意的谎言来安抚母亲。
“这样啊，真可怜。”沃里克夫人丝毫没有起疑，她点点头，“我们先不谈这个。你们旅途也辛苦了，佩妮，带维吉下去沐浴更衣。”
听到自己的名字，在门口等候的侍女立刻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完毕后，带着女孩离开了。
布兰登看了看女孩的背影，正打算向母亲告退。
“布兰，你先留下。”沃里克夫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打算，拉着他到旁边的椅子坐下。
布兰登只好暂时打消了离开的主意，毕恭毕敬地问道：“母亲大人，有什么吩咐？”
沃里克夫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担忧的表情。布兰登看着自己的母亲，猜测着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作为沃里克家的女主人，这位即将迈入老年的妇人有着远超于他的人生阅历。或许还因为与家主同床共枕数十载的缘故，她眼中也带上了商人的敏锐。
布兰登开始觉得自己放心太早了。
果不其然，当事人一离场，母亲就单刀直入地问道：“她到底是从哪来的？”
“……”
看到儿子沉默了，沃里克夫人握住了他的手。母亲的心情通过手掌与手掌的接触传递过来了。
“你骗不过我，你可是我的孩子。”沃里克夫人皱起了眉头。
青年感觉到母亲对自己的担忧，但预想中的失望却没有表现在母亲的脸上。
布兰登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觉得瞒不下去了：“嗯……她是我捡回来的，是个孤儿。”
沃里克夫人叹了口气，良久，她才问自己的儿子：“你到底觉得她哪点好？”
布兰登低下了头。
维吉尼娅到底有什么好？
这个问题他从没考虑过。那4枚苍金币几乎是靠着直觉扔出去的，那时候他甚至不知道维吉尼娅就是“机键圣母”。而真要考虑这个女孩的存在价值的话，除了体内的“机键圣母”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他提供好处了。
可真的是这样吗？
布兰登一直在犹豫，从火炬城出来后他就反复思考着自己的行为。毫无逻辑的行动太多，已经超出了他的思考范围。他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基于什么原因而做出来那样哭笑不得的行动。
如果非要给个答案的话……
“啊……”布兰登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她身上有我一直在追求的东西。”
这不是谎言，却是模糊不清的言语。
不过沃里克夫人也没有深究，既然儿子不想提，她也就放弃了追问。但有个问题她不得不问：“非她不可吗？”
“是的。”
回答几乎是立即的，布兰登甚至都没有思考，以至于他自己都很惊讶答案会如此直接。
“好吧……只要是你的选择。”母亲的双手握紧他的手掌，十几年过去了，双方的手掌大小比例在不断变化，现在孩子的手已经比母亲要大多了。
布兰登很庆幸自己的母亲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她的担忧远没有结束。
“不过你应该明白你的父亲，他不会接受一个出身不明的孩子。”沃里克夫人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睛。
这点布兰登也预料到了。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得说服他。”
作为男人，总有要到面对父亲的一天。
可沃里克夫人始终认为面前的年轻人还不够成熟：“布兰，你是好孩子，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作为沃里克家的孩子，我很清楚我到底应该干什么。”布兰登强调道，“但她确实是实现我目的所必须的。”
他试图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决心。
“也罢，你还年轻，先试试也可以。”母亲终于松口了。
布兰登终于从这艰难的询问中解脱出来，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母亲还是没有放他走，转而谈起了别的话题。
“最近你大哥也回来了。”
沃里克家年轻一代的长子，罗伯特·沃里克，布兰登的大哥。这位年长他好几岁的哥哥已经脱离了沃里克家的商队，目前正独自奋斗，因此布兰登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这次他忽然回来，着实让这个小弟有些惊讶。
“罗柏他怎样了？”
“他和霍姆斯家族的女儿订婚了。”沃里克夫人看着布兰登的脸，慢慢说道，“那孩子你见过的，艾莉·霍姆斯。”
“艾莉，是那个艾莉吗……？”
布兰登在记忆之海中搜寻着与这个名字匹配的印象，那是一个留着短发，乐观开朗的女孩，但她绝非“大家闺秀”的印象，和小市民的野孩子差不多。虽然年纪比他稍小一些，可那时候布兰登没少吃她的苦头。
沃里克夫人点点头，肯定了他的判断：“是的，你的儿时玩伴。”
“那我得去恭喜罗柏才行，他在房里吗？艾莉也和他一起回来了？”
布兰登看起来很高兴，似乎打从心底地祝福自己大哥的婚姻。作为长子，罗伯特成家就意味着子嗣这一代真正自立了，他们不再活在父亲的控制之下，而是以一个完整的家庭而存在。在不久之后布兰登自己也会成家，并且以另一个家庭的形式存在于这个社会上。
沃里克夫人盯着儿子看了许久，这才回答他的问题：“不，罗柏自己回来的，艾莉和你的父亲在一起，还得过几天才能回到。”
“父亲不在家吗？”
“你没听说吗？”沃里克夫人有些疑惑，“就是他到霍姆斯家去拜访了，才定下这门婚事。”
她似乎认为布兰登回来会首先打听家主的去向，而事实上布兰登回来后还没有了解情况的时间。家里最近的事情似乎不少，让人处理不过来。
“父亲亲自前往？”
家主亲自前往提亲，可见这次联姻的地位。布兰登隐约嗅到了些许味道，但又说不清是什么。
沃里克夫人点点头：“是的，这次霍姆斯家也很重视，他们愿意出资扩大商队以及扩展业务范围。”
扩展业务范围？是指沃里克家的商队？
霍姆斯家曾经也是商人，他们对于商业的敏感程度不亚于布兰登的父亲。他们若是凑到了一起，肯定是因为某个超出了布兰登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贯穿了自己的脑门，立刻开口追问道：“是不是魔晶生意？”
“哎？这我就不清楚了……”
沃里克夫人无法解答他的疑问，对于商务的事情，她所知的范围很窄。对于儿子的猜测，她也无法给予更多的信息。
但布兰登觉得够了，他本就不需要母亲再提供信息，内心已经坚信自己的猜测不会有错。霍姆斯家的活动范围一直是西部地区，而那里正是帝国主要魔晶产地——龙瞳岛——的附近。
“霍姆斯家的话，一定是这样。这就好，太好了。”
若是父亲真的关注魔晶流通的话，那么就必定是和那个有关。布兰登觉得几条线索都搭在了一起。
“我会说服父亲的。”他自信满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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